这时正是正月下旬,四更天气,一丸冷月悬在天边,照在人身上,像披着冰一般冷。如莲跟着一个亲娘,一个生爹,一步一步的往北走。又见他夫妇,话说得一句跟一句,娘也不知是怕冷还是为什么,身子都要贴到这个爹的怀里,觉得紧跟着走,是不大合式,便放慢脚步,离开他们有七八步远,才缓缓而行。因为方才在烟馆里看了这一幕哀喜夹杂的戏剧,如今在路上又对着满天凄冷的月光,便把自己的满腔心事,都勾了起来。心想自己的娘,在风月场里胡混了半世,如今老得没人要了,恰巧就从天上掉下个二十年前的旧男人,不论能养活她不能,总算有了着落,就是吃糠咽菜,这下半世也守着个亲人。只是我跟了这不真疼人的娘,又添上这个平地冒出来的爹,这二位一样的模模糊糊,坐在家里对吃对抽,只凭我这几分颜色,一副喉咙,虽然足可供养他们,可是我从此就是天天把手儿弹酸,喉咙唱肿,将来还能唱出什么好结果?娘不就是自己的个好榜样?我将来到她如今的地步,又从哪边天上能掉下个亲人来?想到这里,心里一阵忐忑,又觉着一阵羞惭。接着又脑筋一动,便如同看见自己正在园子台上,拿着檀板唱曲的时光,那个两年多风雨无阻来顾曲的少年,正偷眼向自己看,自己羞得低下了头,等一会自己偷眼去瞟他时,他也羞得把头低下了。她这脑筋里自己演了一阵子幻影,忽然抬起头来,又看见当天的那一丸冷月,心下更觉着有说不出的慌乱。自想,我和他不知道何年何月也能像我娘和这个爹一样,见了面抱着痛痛快快哭上一顿,便死了也是甘心。想到这里,不由自己“呸”了一声,暗笑道:“我真不害臊,娘和爹是旧夫妻,人家跟我连话也没说过,跟人家哭得着么?”又回想道:“想来也怪,凭人家那样身长玉立粉面朱唇的俏皮少年,就是爱惜风月,到哪里去不占上风?何必三年两载的和我这没人理的苦鬼儿着迷?这两年多也难为他了。这几年我娘总教我活动活动心,可惜都不是他。若是他,我还用娘劝?可是我也对得起他。”她正走着路,胡思乱想,只听着她娘远远的叫了一声,定定神看时,只见她娘和周七还在那边便道上走着,自己却糊里糊涂的斜穿过电车道,走过这边便道来,自己也觉得好笑,轻轻的“呸”了一声,慢慢的走拢了去。怜宝忙拉住她的手道:“这孩子是困迷糊了。我回头看你,你正东倒西歪的走。要不叫你,还不睡在街上?早知道这样困,就雇洋车也好。如今快走几步,到家就睡你的。”如莲心里好笑,口里便含糊着答应。又走了几步,便拐进了胡同,曲曲折折的到了个小巷。到一座小破楼门首,怜宝把门捶了几下,门里面有个小孩答应。怜宝回头向周七道:“这就是咱的家了。马家住楼下两间,咱们住楼上两间。东边一大间,我和如莲住着。临街一小间空着,有张木床。咱俩就住外间,叫如莲还住里间好了。”说着门“呀”的一声开了,黑影里只见个十几岁的小孩子,向着人揉眼睛。怜宝问他道:“你娘睡了么?”那小孩朦朦胧胧的也不知说了句甚么。怜宝等进去,便回身关了门。三个人摸索着上了楼,摸进了里间。怜宝摸着了火柴,摸着了煤油灯点上。周七眼前倏然一亮,屋里陈设得倒还干净,有桌有椅,有床有帐,桌上放着女人家修饰的东西,床上还摆着烟具。周七在烟馆赌局等破烂地方住惯了,看这里竟像个小天堂。怜宝笑道:“你看这屋里还干净么?都是咱闺女收拾的。若只我住,还不比狗窝还脏?”周七坐在床上,叹息道:“我飘荡了这些年,看人家有家的人,像神仙一样。如今熬得个夫妻团聚,就住个狗窝也安心,何况这样楼台殿阁的地方!”冯怜宝一面拨旺了煤炉里的余烬,添入些生煤球,一面道:“这样说,这二十年来你的罪比我受得大啊!我这些年,纵然对不起你,干着不要脸的营生,倒也吃尽穿绝,到如今才落了魄。好在咱闺女又接续上了,只要运气好,你总还有福享。”周七道:“说什么你对不起我,论起我更对不起咱家的祖宗。到如今前事休提,以后大家归个正道,重收拾起咱的清白家风,宁可讨饭也罢。”怜宝听了不语,只向如莲道:“孩子,你要困就先和衣睡。等我抽口烟,就跟你爹上外间去。”如莲揉着眼道:“不,我上外间睡去。”怜宝道:“你胡说!外间冷,要冻坏了。”如莲笑道:“我冷您不冷?只要多盖被也是一样。”说着不由分说,就从床上抢了两幅被子,一个枕头,抱着就跑出去,就趁里屋帘隙透出的灯光,把被窝胡乱铺好。到怜宝赶出来时,如莲已躺下装睡着。怜宝推她不醒,心里暗想:这孩子哪会困得这样,分明是岁数大了,长了见识,才会这样体贴她的娘。不由得好笑。又想:今天她既会体贴娘,将来为着别人来和娘捣乱的日子也快到了。不由得又耽了心事。当时便替她把被盖好,从里间把煤炉也搬出来,才重进里间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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